第一章 芝鎮(zhèn)醉景
百年老照片
就在大姐夫從醫(yī)院出來的那天傍晚,二大爺把我們叔伯兄弟五個從各自的家里拽過來,站在他家天井里。小北風(fēng)柳葉刀兒一樣刮得腮幫子疼。二大爺用銅煙袋鍋子“梆”一下敲了敲大哥的頭:“你這個頭,怎么帶的?”
大哥脖子上落了二大爺煙袋鍋子里的煙灰,他一縮,嘀咕了一聲:“二叔,你的煙袋鍋子燙頭。”
二大爺不聽還好,一聽大哥插嘴,又“梆梆梆”三下。
“你這個頭怎么帶的?傻喝!神喝!死喝!這口貓尿就這么好喝!這么誘人!使勁喝!朝死里喝!醉死拉倒!公冶家族怎么出了你們這幾塊貨!酒鬼!酒簍!酒暈子!丟人現(xiàn)眼,辱沒先人!書香門第啥時候改成酒香門第、酒鬼門第、酒徒門第了?!不讀書不看報,一天到晚瞎胡鬧,我看你們鬧騰到啥時候!斯文掃地,豬狗不如,渾渾噩噩,狗還知道看門,豬還能攢糞漚肥。你們呢?你老爺爺是清末的邑庠生,也就是秀才。有句諺語:‘秀才學(xué)醫(yī),入籠抓雞’,你們對得起祖先嗎?……”
弗尼思對我掩口葫蘆而笑:“要是爺爺公冶祥仁活著,得用煙袋鍋子敲二大爺?shù)念^。酒有罪嗎?不在正月里樂和樂和,什么時候樂和!不喝醉,算喝酒嗎?當(dāng)然酒分量飲。可整天皺著眉頭,苦大仇深的,啥時是個頭?!”
一只雞踱步過來啄二大爺左腳上的一塊芹菜梗,二大爺一腳把雞踢出一丈遠,厲聲呵斥:“吃你娘的,就知道吃喝!”一只斑鳩讓二大爺?shù)母呱らT驚著了,一爪瞪著石榴樹枝振飛,蹬下的雪,落在了二大爺?shù)牟弊雍兔廾弊由?他縮著脖子,一把將棉帽子撕下來照著棉褲抽打。
二大爺朝我喊:“老九你過來。”
二大爺叫我搬著竹梯過來,他仰頭指揮我,從門樓上搬下一摞書,書頁上都落滿了灰塵。二大爺用雞毛撣子一點點撲打,嘴里噗噗地吹著。二大爺嘟囔:“老九,按說啊,正月里是不搬動?xùn)|西的,這是咱公冶家的規(guī)矩,出了正月才動物、動土、動人。正月正月,正月要正,要規(guī)規(guī)矩矩?墒,你們這幫小子,把我氣糊涂了。”
拿過一本紙頁已經(jīng)黏在一起的書翻著,一股霉味鉆進我的鼻孔,我打了個噴嚏。忽然就掉下一個布包,方方正正,拿在手里,打開一看,是三張發(fā)黃的黑白老照片,一張的邊角還去了一塊,照片正中坐著留白胡子的中年人,頭戴黑緞便帽,身穿馬褂、長衫,腳蹬厚底布鞋,左手捏桿長煙袋,右手拿著根像是筷子的東西,應(yīng)該是點煙用的吧。老人兩邊分別站著一個孩子。兩個孩子也戴著黑緞便帽,左邊的孩子一只手握著兩個筒的玩具,像是望遠鏡,右邊小孩子手里拿著支鋼筆。第二張照片是老婦人抱著個小女孩。最后一張是一個青年人站著,圓臉。照片背面寫的是:“公冶先生留念 陳珂”。
眼一眨一眨,燈影里的二大爺有了淚光,他自言自語:“老了老了,眼窩淺了,早里時價,你爺爺說愛掉眼淚的人啊,是尿罐眼。如今,我也是尿罐眼了。”
亂了的滿臉皺紋把二大爺拉回到了過去。他囁嚅著:“這張我知道,這是你老爺爺,左邊是你三爺爺,右邊是你六爺爺。這一張娘倆的,不知是誰了?站著的這張,是解放前渠邱縣委書記陳珂被捕前送給你爺爺?shù)摹?rdquo;
我把老照片裝在信封里,帶回省城,拿給我的報社同事、攝影記者老徐看。
老徐洗了手,戴上高度近視鏡,又戴上白手套,把老照片用銀鑷子夾著一角左端詳了右端詳。驚訝地道:“太珍貴了,太珍貴了。”又補充說:“當(dāng)時照相室內(nèi)采用自然陽光,遇到強光時則用白布遮擋,陰天時曝光時間很長,修版也全部采用自然光。那時照一張相需要很長時間,因為自然光很難掌握火候。老照片一點不能動,但可以弄一個電子版。”
臨別,老徐幫我把照片放大,洗了幾張。
丁亥年秋,我拿著電子版沖洗的老照片到黑龍江去看大爺公冶令樞。九十八歲的大爺,耳不老眼不花,看完,激動地說:“這第一張,是你老爺爺領(lǐng)著你三爺爺、六爺爺照的。左邊是你三爺爺,右邊是你六爺爺,你六爺爺?shù)纳瘴矣浀?是一八九〇年八月初十。夫人抱孩子的這張,是咱老親戚相州王家的。抱著的這個女孩,叫王辮,我見過一回,那可是個風(fēng)云人物!三張相片少說也有一百年了。陳珂烈士給你爺爺相片的那天是個傍晚,我在場。”
我聽得目瞪口呆。
弗尼思對我說:公冶德鴻,你可放仔細了,老物件都有靈性。 |